《导报》的灵魂人物,自然是创办人兼总编辑钦老钦本立。“六四”后的钦老,是赵紫阳加“天安门母亲”。于公,在失去政治地位的同时,他失去了内心的信仰;于私,钦老虽两次结婚,却没有孩子,《导报》是他的孩子,封杀《导报》,对他来说是痛失亲人。在公私双重打击下,七十多岁的老人终于在胡耀邦去世两年后的同一天,带着无穷的失望,离开了这个令他厌倦而又留恋的世界。此后,海内外不少人写过钦老,可惜大多属道听途说,耳食之言。不如我辈闲聊时道出的钦老,有血有肉,真实立体。
当然,回忆是私人的事情。回忆中的形象,因人而异。我的回忆,说出来对执政党有点不恭。因为在我的回忆中,钦老最可爱的地方,是他不像共产党员。世上凡革命,都必须把政治铸成一部机器。投身革命的儿女,便是这部机器最早的螺丝钉。革命逐渐胜利,机器日渐增大,螺丝钉越来越多。等到革命成功,全国人民便无一例外地成了螺丝钉。
在我们这部“伟大、光荣、正确”的机器里,有两种人可能免做螺丝钉。一种人是领袖。领袖缔造机器,处于机器之上。如你有幸遇见毛主席,一定感到他不像共产党员。他幽默诙谐,海阔天空。在年轻女文工团员中谈笑风生,如鱼得水,私生活颇为开放。与毛主席相比,作为二把手的刘少奇,就更像共产党员。不仅一脸党的原则加无产阶级专政,还美其名曰“共产党员的修养”,在历次整人运动中,比毛还左三分。等到文革开场,死到临头,居然想起中国有部宪法,好像忘了自己一辈子吃的什么饭。你自己造反起家,是颗大大的革命螺丝钉,卸掉你或“做掉你”,还需要宪法?如此不知所云,可悲中透出几分可笑。在我们这部金字塔式的机器里,越往下去,刘少奇式的党员越多。从中央要员到街道大妈,个个满脸党性。这是一种比专政机器本身更可怕的专政文化。
第二种人,是因为太聪明,所以太自由;因为太自由,所以无法成为真正的螺丝钉。钦老属于后一种人。这种人不是领袖,没有资格处于机器之上,便时不时想处于机器之外,若即若离,时分时合。他们在庞大的机器中,掌握了部分权力。于是,在他们掌权的部门里,就少了点党性,多了点人性。《导报》,便是这样一个部门。
说钦老不是螺丝钉,也不尽然。钦老这代人,有两个解不开的情结。一个是“五四运动”,那是他们的精神初恋;另一个是后来的“改革开放”,那是他们的黄昏之恋。现在许多所谓“两头真”的老干部,其实都有这两个情结。“五四运动”,引导他们投身革命,渴望在地上建立天国。“改革开放”,让他们重拾希望,以为又一次找到了终极真理。所以,晚年的钦老,在“第二次握手”式的激情鼓舞下,有意无意地、自觉不自觉地充当了“改革开放”的螺丝钉。
对改革开放,钦老一往情深。他坚信改革开放就是真理,改革开放必将中国引向光明。所以,政治上,他对改革开放不假思索地一边倒;行动中,他对改革开放无条件地、宗教信仰般地宣传报道。他没有意识到,改革开放,在中国不是第一次,也不会是最后一次。改革开放只是一种现代化的手段,一股应运而生的合力,一项暂时的政治共识。它既不能完全洗刷历史的沉淀,更无法摆脱革命机器的巨大惯性。它既不是终极真理,更不是“第二次解放”。它只是一种政治选择,和任何政治选择一样,改革开放同样包含着派系、倾轧、斗争,甚至血腥。所以,当改革开放还是各派都能接受的理想时,钦老得心应手,游刃有余。但当改革开放涉及各派利益格局时,钦老的阵地便日渐缩小。同理,在钦老领导下,当改革开放尚是清纯少女时,《导报》声誉鹊起,喊出了时代的心声。但当改革开放嫁作人妇,盘算起柴米油盐时,《导报》便危机四伏,举步维艰。这多少解释了为什么《导报》被许多人视作改革开放的旗帜,却在改革开放真正推行前(以邓小平南巡为标志),早已寿终正寝,出师未捷身先死了。
无论在朋友或敌人眼里,钦老都是“自由化分子”。其实,钦老有时很不自由。如果面对的是赤裸裸的愚昧或冷冰冰的机器,钦老是自由的,人性的。他思想敏锐,没有媚骨,从不同流合污。但是,钦老和所有以天下为己任的中国知识分子一样,如果面对的是一股他们内心认同的“彻底改造旧世界”的力量,这股力量有时叫“驱逐鞑虏,建立共和”,有时叫“打倒蒋介石,解放全中国”,有时则叫“改革开放,振兴中华”,他们又会不由自主地要鞍前马后,托付终身。这时,钦老就是不自由的,从而难逃螺丝钉的下场。钦老作为革命干部也好,报业同仁也罢,几十年来就这样在门里门外,理想现实,自由不自由间矛盾、彷徨、周旋。直到一天,他周旋的空间被压缩得越来越小,越来越小,中国虽大再无立锥之地时,他的“擦边球”就打到了最后一天。这,就是钦老的悲剧。钦老的悲剧,也就是《导报》的悲剧。
我常梦见《导报》,因而也梦见钦老。人物悲情,场景凄凉。我在《导报》工作九年,除一年在美国外,前六年办报,后二年整顿。不知为什么,梦魂萦绕的却总是那最后两年,《导报》在似关门非关门之时,钦老在方死方生、似生似死之间,烟雾弥漫,愁云惨淡。当然,这只是小人物的梦境,与甚嚣尘上的“大国崛起”相比,无限渺小。但是,“庄生梦蝶,蝶梦庄生”,有时梦幻和现实,很难讲清哪个更真实。所以,值此“六四”二十三年之际,遥想当年,临笔神驰;辞难达意,情不自禁。写出来,算对钦老和《导报》 的一点纪念。
(陈翰圣,2012年6月2日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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