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天,警报又起,言之凿凿:十一级大风晚六时袭击上海。大概算对美国生活的“反动”,在沪期间,我素喜安步当车。这回借习先生光,亲戚坚持驾车相送。上车一路驶来,但见路人行色匆匆。平日“车如流水马如龙”的上海,交通更显拥挤。车近居住小区,开始寸步难行。这时,本来前后有序每排一辆的车队,逐渐变得肥大臃肿。接踵而至的车辆,不分先来后到,硬挤进来。前后左右,几乎摩肩擦踵。不久,有人“归心似箭”,开始借用对面车道,逆向行驶。再不久,有人冲上人行道,半边车轮在“道”下,半边车轮在“道”上,如杂技表演般,疾驶而去。亲戚叫苦连天,抱怨被挤在中间。否则,一定也如杂技表演般,飞车向前。我暗暗感叹,对上海汽车驾驶员技术之高超,行为之勇敢和法制观念之淡薄,不胜惊讶。
终于拐上小区旁主干道,谁知情况更糟。本来南北走向的大路,已被众多“归心似箭”的车辆,改造成单向行驶。“鄙车”所属由南向北的车流,占据着整个路面。“一夫挡关,万夫莫开”,任何对面驶来的车辆,休想从此通过。亲戚久居上海,颇具经验。眼看前有堵截,后有追兵,嘱赶紧下车,徒步返家。下车前行几步,回头看,亲戚的车已淹没在巨大的车流中。复前行,路势渐高。登高望远,顿时被眼前景象所惊呆:原来,我刚离去的那股“车流”,只是沧海一粟。正对面,一股同样“归心似箭”、且遵循同样行为原则的车流,也占据了整个路面,正从反方向扑面而来。两股车流,组成两个方阵,如两军对垒,交锋于楚河汉界,旗鼓相当,阵营分明。放眼望去,如此“两军对垒”的方阵,不止一个。而是每两个“方阵”组成一对,在霓虹灯、街灯和车灯的交相辉映下,犹如即将出征的罗马军团,蜿蜒伸展,一望无际。细观“罗马方阵”,公交车辆和出租车不多,多数是“私有”或“公有”的小汽车。在中国,能拥有私人汽车,或能享用公家汽车的人物,当属“主流经济学家”推崇的中产阶级。百闻不如一见,原来“中产阶级”如此开车。
路上挤满刚从车中撤退,徒步返家的“中产阶级”。大家议论纷纷,或咒骂警察,或嘲笑习先生,却偏偏没人指责逆向行驶的汽车。不远处,一辆闪着警灯的警车,好似陷入“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”,围困在“罗马方阵”中动弹不得,显得如此孤单、可怜和无能。几位警察,挤在“两军对垒”交界处,声嘶力竭地企图疏导交通。而一位逆向驾车的“中产阶级”,却在和警察争论不休。如果在美国,我暗自寻思,这位雄辩的“中产阶级”,应该已被戴上手铐,押往警局。当然,近年流行“中国可以说不”,美国的故事,不足为训。但是,就算在第三世界里,在她们饱经忧患的土地上,在她们逃避敌军炮火的人群中,我们可曾在电视上见过这样的交通混乱?环顾四周,大上海高楼林立,灯火辉煌;“中产阶级”红男绿女,香车宝马。我不禁想问,究竟是什么原因,能在没有外敌入侵的和平年代,在歌舞升平风情万种的夜上海,在典型的“中产阶级”住宅区,仅为一个后来证明一场虚惊的台风警报,就使一个现代化交通,在顷刻间退回到几乎“无政府”的混乱状态?
我暂住的小区,和上海许多“中产阶级”住宅区一样,设有称为“保安”的门卫。门卫身穿制服,头顶盖帽,腰系皮带,好似三军仪仗队。一日,一辆外地人货车欲进小区。“仪仗队”盘问,双方发生口角。不知何故,“仪仗队”突然动怒,挥拳相向。“外地人”不敌,逃窜报警。警察到,听完原告诉述,警察甲劈头问道:“你要怎么办”?“外地人” 一怔,不防有此问题。稍顷,答要“验伤”。警察甲好象学过“主流经济学”,颇懂“机会成本”,声言验伤麻烦,耽误送货得不偿失,不如让“仪仗队”道歉。几经讨价还价,“外地人”让步,但庄严地坚持道歉必须态度诚恳。于是,警察甲通知“仪仗队”道歉。孰料“仪仗队”态度虽然“诚恳”,却是同样“庄严”地拒绝道歉,理由是“外地人”骂人在先。于是,警察乙介入调查,经过权衡,改判双方“互相道歉”。警察乙判案,犹如法院判决甲方赔偿乙方一万元,同时判决乙方赔偿甲方一万元,双方都有收益,双方均无损失,转眼间便创造出“双赢”结局,构筑起“和谐社会”。此案自警方介入到警察乙宣布改判,历时超过一个时辰,经历了一场零加一再减一的游戏,终于回到起点。到我离开现场,警方对此案调查仍在进行。
中国有庞大的警察部队。近年来,这支队伍更引进西方技术,建筑起举世闻名的网上长城。“金色盾牌”外汇铸就,在网络这个几近虚拟的世界里,他们在意识的疆域里站岗, 在灵魂的边境上放哨,保证只有最卫生的思想方能流入中国。但是,装备如此精良,能将互联网封锁得滴水不漏的国家机器,却不能有效管理最起码的城市交通和张三李四的吵嘴斗殴。莫非,中国警察也两极分化了?
今天,中国警察或许可分为几种。第一种专门对付包括“动乱精英”、“维权人士”在内的“国家公敌”。他们肩负党国兴亡,身系社稷安危,拱卫京师,猛不可挡。网络警察,是这支精锐部队中与时俱进的新秀。第二种警察一般出没于边远地区,他们黑白不分,兵匪一家。朋友曾投宿于海南某酒店,当地警方或许也想“提高执政能力”,公然布告于酒店:“如遇骚扰,请打警局电话;如遇警察骚扰,请打局长电话”。“警察骚扰”,如此罕见的案例,居然大言不惭地出现在警方的友情提示中,实为旷古奇闻。第三种警察,介于前两种之间。他们基本信奉老庄哲学,身体力行“无为而治”。精明的上海警察,大多属于这一种。在他们脸上,既没有往日“无产阶级专政”的凶狠,也没有现代专业警官的威严,新添的是一层小贩的猥琐和油滑。靠这等警察,既不能严肃纲纪,更不能除暴安良。“没有白没有,有了也白有”。
经济学上有一种称作“停滞膨胀”的现象(简称“滞胀”,stagflation)。这是一种经济停滞和通货膨胀同时并存的现象。本来,在经济周期中“停滞”和“膨胀”互相矛盾,此消彼长。经济停滞时,一般不会有通货膨胀;通货膨胀时,一般不会有经济停滞。因此,政府可以交替使用经济“扩张”和经济“紧缩”这两个相反的手段,分别对付两个问题。经济停滞时,采用“扩张”政策;通货膨胀时,采用“紧缩”政策。但是,一旦“停滞”和“膨胀”同时出现,也即“滞胀”出现,政府的经济政策就会陷入两难局面。今天,中国是否存在一种政治学意义上的“滞胀”?
本来,一个能有效地对互联网实行新闻检查的制度,是标准的专制制度。专制制度因为不需要分享权力,没有平衡制约,所以比较容易产生权威。即使从词源学意义上说,“专制”(authoritarian)和“权威”(authority)也是同根所生。但是,今天中国的“专制”,却似乎正在失去“权威”。上述所见所闻,不过是民间随处可见的冰山一角。这种丧失“权威”的现象,同样存在于中共上层,体现在所谓“政令不出中南海”的传说中。这种强“专制”和弱“权威”同时并存的现象,无以名之,姑且称为“没有权威的专制”(authoritarian without authority)。这种现象,颇象经济学上的“滞胀”,也是一种两难局面。因为,如果中国政府想朝“民主是个好东西”的方向前进,就可能冒进一步丧失“权威”的危险。相反,如果中国政府要加强“权威”,则可能和“民主是个好东西”背道而驰。
上世纪七十年代西方经济“滞胀”的原因,众说纷纭。多数学者似乎认为和石油涨价有关。后来西方经济“滞胀”得以缓解的原因,同样莫衷一是。有人说和“高利率”有关,有人说和技术进步,代用能源有关。今天,如果中国真存在政治意义上的“滞胀”,原因是什么?对策在哪里?这些问题对有缘目睹上述那场“交通奇观”的芸芸众生来说,“不在其位,不谋其政”。但是,这些问题对象习先生那样的当朝重臣、衮衮诸公而言,却无疑是需要认真思考的课题。
(陈翰圣,2008年1月29日)
(原载香港《动向》杂志2008年3月号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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